第二十七章 罪孽-《祸国·归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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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品从目的手按在薛采的头发上,眼神中有很浓的慈爱,很淡的悲伤。

    再然后,薛采的身体忽然软了。

    品从目顺势接住了软软的他。薛采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,但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,便合上眼睛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巴掌大的脸,一旦闭上眼睛,收敛了所有超出年纪的东西后,便成了一张真正的孩童的脸。

    品从目注视着怀中的孩子,勾唇笑了笑:“你的未来长着呢,赌在这里不值得。”

    他打了个响指,立刻有四名金门死士出现:“护送他走。他能活,你们,便也能活。”

    死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,齐齐跪下磕了个头,便背着薛采飞速而去。

    品从目又打了个响指,更多黑衣的金门死士出现了。他环视着这些久经训练但始终活在暗幕中的年轻人,笑了笑:“你们曾经接受过很多任务,杀人害人坑人骗人……今天,试试救人?”

    这时,第一重海浪冲垮一切阻碍,终于冲到了西城门前,嘭地一声撞上十余丈高的城墙,为这个尚在为左右掖门起火而震惊的都城,再添惊雷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颐非掠进了琼池殿中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殿内空无一人,只有撕毁了一半的金丝纱帘随风不停摆动,慌乱无助地等待着最终被火势吞噬的命运。

    颐非冲到主座的凤榻前,在上面摸索着,突摸到一物,按下去。

    只听咔咔几声,北墙上出现了一道暗门。

    颐非的心稍稍一稳——这是当年父王在宫中修剪的众多密道之一,用以跟如意门的人私下见面。他正好知道其中几条。之前确定颐殊将选夫宴定在此地时,他就想到了这里有条密道,是通往凝曙宫的——而凝曙宫,正是颐殊公主时在宫里的住处。

    今日看来,颐殊其实出现过,比如她扔出来的那一枪——那枪法,绝非替身所能完成。只不过她扔完枪后,便由此密道离开了。那么,她又是如何离开皇宫的呢?跟着密道走,应能有所发现。

    颐非正要进密道,脚上踩到一张纸,左下角署名“风小雅”。他愣了愣,抬脚拿起来一看,发现上面写着三句话——

    “此生所得者众,吾父为最。”

    “此生所失者众,吾妻为最。”

    “若此生重来,盼父非父,妻非妻,相忘江湖,安乐长宁。”

    颐非挑了挑眉,倒也没扔,随手揣入怀中,然后弯腰进了密道。

    密道很长,地上本积着厚厚一层灰。颐殊大概没想到,在宫中一团混乱之际,还有人能找到这条密道,追寻她的踪迹,因此大咧咧地任由脚印留在上面没有遮掩。

    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的,到了半途的某个拐弯处时,跟另一对脚印汇合了。颐非的眼神顿时一热——七寸七的脚,是云笛的。

    两个脚印一前一后飞快前行,最终停在一道分支处。

    颐非试了试,没能找到机关,正在焦灼时,想起了腰间的轻薄剑,当即拔了出来。石壁如豆腐般被剑割出一个四方形,再抬脚一踹,立刻碎裂,露出了石壁那头的房间。

    颐非爬了出去,外面却不是凝曙宫,而是净房,用来存放马桶的。

    颐非捂了捂鼻子,看了一圈,叹服道:“真豁的出去啊,颐殊。”

    皇宫的马桶收拾完后,由粪车统一将便溺之物拉去城外处理。而颐殊跟云笛,就是借此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皇宫。毕竟,谁能想到堂堂女王和大将军会窝身在粪车中。

    颐非走出小屋,看见火势已经快要蔓延过来了,所以人都逃光了。

    看看一侧巨高的围墙,再看看那些堆放在院中几百个之多的马桶,颐非喃喃了一句:“女王都能借粪车而逃,我借粪桶逃也不算什么了。”说着,一脚一个马桶地朝围墙踢过去,如此一个个叠在一起,堆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桶梯。

    颐非冲刺,踩着马桶蹬蹬蹬跃上围墙,刚要翻墙跳落,就看见外面黑漆漆的数排弓箭,齐刷刷地对准了他。

    颐非大惊。

    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,云笛还留了一手,竟安排了一队羽林军弓箭手在此埋伏。

    眼看就要被射成刺猬,颐非连忙拍拍自己的侍卫衣服道:“且慢,咱们是一家啊!!”

    一名领头的弓箭手冷冷道:“我们奉将军之命守在这里,谁出来都不可放过。”

    颐非大怒道:“岂有此理!左右掖门都炸了,宫里到处都在着火,你们不去救火就算了,还要落井下石不让人逃?”

    弓箭手们面面相觑。他们自然也是听到了巨响声,可领头不许他们妄动,所以一个个憋屈地在这等了许久,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,本就一个个满腹狐疑,如今再被颐非一说,顿时动摇了。

    “你就是领头的?来来来,我也有令牌,看看咱俩谁官大……”颐非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物,朝领头的弓箭手走了过去,哥俩好般地搭上那人的肩。

    那人的注意力全在他掏出来的东西上,也就没有拒绝。可下一瞬,他看清了颐非手里的东西,根本不是令牌,而是一张纸,刚要说话,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了,紧跟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看到了吧?我比你官大,你得听我的老弟!现在,赶紧救火啊,那可是大功劳,等什么啊!”颐非继续半搂半推着领头之人往前走。

    其他弓箭手们见状,也纷纷放下了弓箭,再一听救火什么的,立刻开始行动了。

    颐非趁乱挟持着领头之人往前走,正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把他扔了闪人时,就听一个弓箭手放声尖叫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回过头,就看见远远的天边,蹿起了一道海浪。

    一时间,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看错了。

    皇城之内怎么可能看到海浪呢?虽从舆图上看芦湾临海,可放诸于现实,城墙可是距离最近的大海也有几十里地啊!

    紧跟着,那浪打过来,吞噬了一排房屋。而在那道浪后,还有一层层、无穷尽的滔天大浪。

    矮小的房屋、牲畜、围栏被瞬间冲垮,像无根的浮萍般飘移。

    颐非在一瞬间想透了颐殊的局——

    颐殊,要让整个芦湾,跟他一起死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白雾如烟。

    薛采想,哦,又是芦湾。

    只有芦湾的早晨才有这种大雾。他曾在大雾的公主府里看过一株曼殊沙华花,然后有个人走过来问他:“这是什么花?”

    他心中升起某种柔软的情绪,准备耐心地好好跟人解释一番。但当他刚要开口时,突然一个咯噔,警醒过来——那事已经发生过了。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一次。所以,现在是……梦境?

    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,他便醒了。

    他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在一人的背上。

    同行者共四人,一个背着他,三个分三个方向保护着他。

    薛采的目光在他们的衣服上停了一下——如意门的金门弟子。

    薛采开口道:“停。”

    四人没有停。背着他的那人道:“先生吩咐,必须送你到安全的地方!”

    “你们知道哪里安全?”

    四人的脚步呆滞了一下,背着他的那人道:“往凤县跑总没错的。”凤县在芦湾的西边,四周皆山,确实安全。

    然而,薛采摇了摇头道:“现在的程国,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——颐殊所在之处。”而想彻底解决眼前的一切,也只有一个办法——擒住颐殊。

    谁知道她后面还有没有更疯狂的计划,毕竟此人疯起来连皇都都可以不要,没准会连程国都不要了,全给炸沉了——虽然实际操作上很难。可薛采没有忘记,袁宿还在程国各地罩了五个诡异的罩子。

    颐殊已经证明了她的所有举动都是有计划的。那五个罩子,必定也有用途。

    金门弟子们为难道:“我们并不知道女王现在何处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薛采从那人的背上跳下来,冷笑道,“如此大戏,她怎么舍得不亲眼看?所以,她现在肯定在一个很高的、可以看到整个芦湾沉没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他走了几步,伸手指向某处:“就是那里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芦湾城南十余里处有一雀来山,山上有一个废弃的古塔,据说是多年前的一个雷雨天里被雷给劈了,僧侣也死了,后来的人们嫌弃山高路远修复困难,就任之荒芜,久而久之,鲜有人至。

    而此刻,焦黑的残楼顶上,坐着一人,站着一人。

    坐着的那人在一边喝酒一边望着远处的芦湾。站着的那个警戒四周,偶尔为她倒酒。

    坐着的自然是颐殊,站着的正是云笛。

    “好哥哥,别紧张,坐。此处如此高,任谁来了都能第一眼看见。”颐殊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空地。

    云笛摇头,注视着芦湾城的方向没有说话。从这里看,芦湾城宛如一张宣纸,被水快速渗透,变得模糊。

    “你可后悔了?”

    云笛轻笑了一下:“为女王誓死不悔。倒是女王,后悔吗?”

    颐殊大笑:“我这一生,在外人看来大概要后悔的事实在太多了,可他们不知,我只觉得快活!如此畅快淋漓疯癫一场,当世能有几人可领略?可实现?可承受?只有朕!”说到后来,豪情顿生地站了起来,对着天地举杯道,“只有朕!纣王不过炮烙,卫宣公不过纵淫,秦始皇不过坑儒,刘子业不过杀宗亲……而朕,把他们做过的全做了,他们没做的,朕也做了。引海灌,沉帝都,杀三万人,淹十万田。暴乎?虐乎?无德乎?又如何——”

    海风怒吼,卷起千堆雪,咆哮如天怒。

    而她迎风而立,笑看苍生覆灭,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云笛在一旁看着看着,不禁有些恍惚,有些惶恐,却又难以抑制地兴奋。他突然上前搂住颐殊的腰,深深地吻了下去。

    颐殊眼中有一瞬的戾色,手却自然而然地反搂住他的脖子,轻笑道:“好哥哥,你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云笛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,颐殊笑得越发妩媚了起来:“也是。如此千载难逢的时刻……”声到最后,渐不可闻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海啸冲垮堤岸良田官道城墙,疯狂地涌入城中……

    ***

    好好的街道中间,出现裂缝,人们一开始还能指着裂缝惊呼,待得裂缝越来越大,好几人掉进去后,才想起逃离。

    矮地地人往高处逃。可高处的楼都在摇摆。

    富贵人家套了马车,刚驰出院门,渗水泥化的地面就将车轮吃了进去,再也动不了。

    人们慌乱地抓住各种能抓之物,期待这种晃动能够停止,却不知再远一点的西南城墙方向,潮水已来……

    颐非站在宫墙前,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,不知为何,想起了他重复过无数次的那个噩梦。梦境里,他对母亲承诺,迟早有一天,能接她上岸。

    而如今,梦境极具讽刺地在现实中实现了。

    可当这一幕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时,就像一只手擦去了镜子上的雾气,让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真心。

    故土如心,怎舍其灭,百姓如子,怎忍其死?

    颐非紧咬牙关,突地扭身冲过去将他扔在一旁的弓箭手首领拍醒:“醒醒!醒醒!”

    那人迷迷糊糊醒来,尚不知发生了何事。

    “叫上你的兄弟们,跟我走!”

    “凭什么?”

    颐非指着眼前地动楼摇的景象,一把扯去了假胡子等伪装,露出本来面目道:“凭这大难临头。凭我姓程。凭我……是颐非!”

    首领看着他的脸,眼神由茫然转为惊讶,再转为更大的惊恐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秋姜盯着袁宿,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,但时间已不容多想,她决定快刀斩乱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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