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皇座怪物-《燕云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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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一夜,穆宗睡得并不安稳,素日他这时候喝醉了,倒头昏沉沉一夜过去便是。只是今日萧思温一番“御驾亲征”的话,却让他无法安枕。

    梦中,他似乎又回到了祥古山,进了世宗的王帐,看到的是一地尸体。纵为王者,死的时候也绝不好看,绝不威风。世宗倒下了,如此狼狈,他的妻妾子嗣尸骨不全地死在他的身后。纵然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权威,在死亡面前亦是如此无力,如此可笑!

    从那一夜开始,这种场景,会经常出现在他梦中,而他一次又一次,试图把自己灌得更醉,醉得更深,才能够一夜无梦到天明。

    他看到察割的刀,砍在世宗的身上,也似砍在他的身上。这或是察割,也是每一个试图谋逆篡位的臣子,那刀下鲜血飞溅的,是世宗,是他,也是每一个君王。

    这是永恒的噩梦,永恒的恐惧,而且永远无法结束。

    穆宗在噩梦中挣扎着,抵制着那无所不在的刀影,他大叫一声,一脚将被子踹了下去,满头是汗,却犹困在噩梦中,不得挣脱。

    众宫女侍立在一边,见穆宗被子踹落,整个人满头是汗,面色赤红,都吓得胆战心惊。安只资格最老,原本应该由她去给穆宗盖上被子,可是安只心念电转,却退后一步,拿起柜中另一床被子,塞到身后的宫女东儿手中,指了指穆宗,推了一下东儿。

    东儿一时反应不过来,抱着被子上前两步却已经来不及了,只得硬着头皮,一步一步挪到穆宗身边,颤抖着为他盖上薄被。她的手不小心触到了穆宗的手臂,就在此时,穆宗忽然神经质地跳起来,抽出被子中的刀,拔出刀来,一刀就砍在了东儿身上。

    东儿只发得半声惨叫,便已经倒了下去,鲜红的血液在华美的地毯上漫延着。鲜血漫延到了安只的裙边,安只的脸变得惨白,仿佛浑身的血液,也一齐流走了。

    值夜的近侍小哥跳了起来,但此时连他也不敢上前,诸人脸上都露出悲伤、恐惧和愤恨的表情,却强忍着不敢显示,吓得浑身颤抖。

    穆宗跳起来,朝空中挥舞着刀,声音尖厉:“逆贼,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是谁吗?不许躲,亮灯、亮灯,朕要你们无所遁形。”

    所有的宫女内侍都吓得紧紧贴在毡殿墙边,指望穆宗的发疯时间早点过去,最好再度醉倒或者睡着。

    可穆宗的神情,却是越来越亢奋,他叫着:“点灯,点灯,你们这些逆贼……”

    穆宗睡觉时是不准熄灯的,他怕黑,可若灯太亮,他又睡得不安稳,因此通常在他睡着之后,便熄了近处的灯烛,而稍远处仍然一夜通明。此时见穆宗叫着“点灯”,近侍无奈,壮着胆子去把他近处的灯点上。

    不想一个近侍白海走得稍近些,却被穆宗又砍了一剑,倒在血泊中,好在他见机得快,见穆宗一剑挥来,顺势就倒了下去,虽然鲜血飞溅,却是只伤了手臂,索性倒在地上装死。

    穆宗此时已经陷入了兴奋的呓语状态,他喘息着笑骂:“混账东西,全部是一堆混账东西,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吗?你们都想朕死,都恨不得杀了朕,每时每刻都想杀了朕——”

    他挥舞着剑,瞪着赤红的眼睛,似正在找着下一个目标。

    众宫女内侍吓得战战兢兢,俱贴墙而立,不敢再动。近侍小哥心一横,朝着门外飞窜了出去,低头狂奔。他跑了没几步,就撞上一人,摔了个四脚朝天,那人喝道:“你是何人,敢在宫中乱跑?”

    小哥抬头,却是飞龙使女里,这个职务原是主管军马事务的,前次穆宗巡视马群时,因他表现出色,便调来掌管禁宫骑兵。恰遇他正带人巡逻,小哥指着延昌宫叫道:“女里大人,主上、主上正在杀人……”

    女里倒吸一口凉气,转头吩咐随从:“快去通知太平王过来。”

    这边带上人马,方走了几步,便见穆宗提着剑冲了出来,叫道:“逆贼,休跑!”

    女里方要退让,哪知道穆宗见了人,如猛兽见了鲜血一般兴奋地提着剑就扑过来了,毫不客气地对着女里前额,一剑劈来。女里大惊,连忙一边躲闪,一边大喊:“主上,我是女里啊!您清醒一下。”

    但是穆宗恍若未闻,持续砍杀,女里左挡右避,直弄得险象环生,最后只得心一狠,拔出长刀,挑飞了穆宗的长剑。

    穆宗手中没了武器,茫然地站在原地,直愣愣地看着女里。

    女里见他手中已经没有武器,再见着他马上就要清醒的样子,忙将刀插入鞘中,跪下请罪:“请恕臣犯驾之罪。”

    他这样说着,心中却仍然忐忑,抬头看着穆宗神情,一手撑地,另一只手却离刀鞘很近,若是情况不对,就拔刀自卫或者逃走。穆宗揉了揉太阳穴,半晌,终于有点清醒了,他低头看清楚女里,竟还笑着打招呼:“女里,是你啊。”

    他茫然转头看了看四周,“朕怎么了?”

    女里惴惴不安地答:“主上,您喝醉了,臣送您回去。”

    穆宗“哦”了一声,转身欲走,脚步一个踉跄,女里趁机起身扶住穆宗,以免他忽然发疯又抽刀砍人。不过几步路,便迈进延昌宫去,但见此时殿内仿佛修罗道场一般,中间案上酒肉倾地,周遭躺着七八具尸体,旁边还有五六名宫女内侍贴墙而立,看上去已经吓得瘫了。

    女里看到此景,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
    穆宗却若无其事地接过侍卫递来的刀子,迈过血泊,走到几案边,拿起酒壶又喝了几口,随手拿着刀把一具案边的尸体拨远些,对女里道:“哦,这里脏了,让人来打扫干净。女里啊,你也坐下来喝一杯吧。”

    女里心头狂跳,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惊恐,忙恭敬地低下头应声以掩饰,未得穆宗吩咐却不敢退下。

    忽然听得殿外武士大声道:“太平王到。”女里松了口气,这时候才觉得汗流浃背,一身俱寒。

    太平王罨撒葛急忙闯入,看到穆宗的样子,叹了一口气,叫道:“快拿醒酒汤来。”几名近侍宫女松了一口气,连忙跑下去拿醒酒汤,又唤起其他的宫女近侍前来服侍。

    女里忙道:“太平王,臣告退了。”见罨撒葛挥挥手,这才忙站起来,只觉得手足发软,差点就站不起来了,他提起一口气,踉跄着快步走出来,转过两个拐角,一下子坐倒在地,大口喘气。

    罨撒葛见了穆宗如此,只能叹气,走到穆宗身边,扶起他,接过花哥递来的醒酒汤给他喝下:“主上,我昨日离开以后,您又喝酒了?”

    穆宗坐在地上,嘟哝着:“是你啊。罨撒葛,你又管我喝酒了?”

    罨撒葛叹了一口气:“喝酒倒罢了,为什么又要杀人?”

    穆宗喝下醒酒汤,渐渐清醒过来,茫然地看着他:“朕又杀人了?”

    罨撒葛指向正被抬出去的宫女内侍尸体:“刚才您把这些人给杀了。”

    穆宗怔了好一会儿,才渐渐回想起,懊恼地捶了捶头:“哎呀,朕怎么又控制不住了呢!”

    罨撒葛劝道:“主上,您也少喝些吧。几个宫女也就罢了,万一有大臣来奏事呢,若被你杀了,岂不冤枉?”

    穆宗随意地摆摆手:“没事的,朕早就说过,若是朕醉了,不许让臣子们进来,我若酒醉时下令杀人,可不必遵从。”

    罨撒葛沉默片刻:“刚才女里可被您吓到了。”

    花哥呈上热巾子,穆宗擦了脸,略清醒了些,冷笑:“这就吓到?亏他还是大将,真没用。”想了想还补充了一句,“兀欲留下的人,果然当不得事。”

    罨撒葛无奈道:“如今他是您的臣子……主上,既然知道喝酒不好,您以后还是少喝酒吧!”不想他这边说着,却看到穆宗的手又在摸向酒壶,恼怒地提高了声音,叫道:“主上!”

    穆宗心虚地把酒壶往身后藏了藏,想想又拿出来,摇头不在乎地说:“罨撒葛啊,一个人几十年的习惯,能说改就改得了吗?我心里烦,不喝难受!”

    见罨撒葛又要再劝,忙岔开话头:“别说朕了,你今日去李胡府的情况怎么样?”

    罨撒葛方道:“李胡果然装病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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