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晋祠风云-《天圣令(肆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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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……高侔紫极威神异,回据柔灵胜势宣。矗矗端平规景叶,煌煌丰丽圣功全。承隅阳马层云隔,鸣磬花台晓色先。别笈籙缄龙印字,清坛香奏鹊鑪烟。流泉灌注通河汉,列馆回环接洞天……”这是当朝副相夏竦为玉清昭应宫所写的贺诗中的几句,虽说应制诗难免乏味,但从中玉清昭应宫的辉煌与精致可见一斑。

    玉清昭应宫建于大中祥符二年,玉清昭应宫内除贮藏“天书”外,尚供奉有玉皇大帝、圣祖真武大帝、本朝太祖皇帝、太宗皇帝等的塑像神主。其东西三百一十步,南北一百四十步,总两千六百二十区,有三千六百一十间殿阁楼宇,一应宫室,皆选亳州最佳生漆;窗牖凡平之处,皆改为透空雕镂;一应匾额题字以纯金为之;廊庑、藻井、斗拱处,以金箔覆之。宫殿成时,又召全国画师,画栋雕梁,极尽精美,时人皆以为其豪华程度,甚至超过了秦代的阿房宫和汉代的建章宫。

    月黯星稀,天空中黑云阵阵,时值盛夏,常有雷雨,因此汴京城中的老百姓们瞧了瞧天色,也不以为意,只将门户关紧,堵上耳朵便罢了。

    不料今夜雷电极大,但听得雷声大作,闪电交加,将天空映得一片雪白,转眼间,但只见雷声隆隆,伴着闪电阵阵,一阵急雨骤下忽收。

    雷电仍在交加,忽然间天边一个大的电球劈下,正劈中玉清昭应宫大殿,但见轰地一声,一个火球穿透屋顶直射入殿中,四处飞迸,刹那里烈焰飞腾,火光大作。众守宫卫士们吓得叫的叫,跑的跑,担捅提水赶着扑火不止,怎奈是杯水车薪,偏这一夜只刚才落了落急雨,却直是狂风劲吹。风助火势,但见大火越来越大,眼见火势无法阻挡,只片刻功夫,整个玉清昭应宫全都烧了起来。

    大火熊熊直烧了一夜,直烧得整个玉清昭应宫变为一堆瓦砾废墟。

    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宫中。

    “玉清昭应宫遇雷火焚毁?”太后在帘后的声音传出来,如此地急促而刺耳:“守宫官卫是作什么的,竟然如此负恩?”

    “太后息怒,”宰相王曾的声音听起来却是稳重多了:“守宫官卫皆已经拿问,只是如何处置,还请太后示下?”

    “重处,自然是重处?”太后的声音意有些恶狠狠了,凝住半天,忽然爆发出一声哭泣:“先帝竭尽心力方建成此宫,如今一朝焚毁,教我如何对得起先帝啊!”

    “太后,”枢密使张耆出列奏道:“臣早上去看过,并非全毁,还有长生崇寿二殿未曾焚毁,只要再召集天下民夫,重建此殿,也就不负了太后对先帝的情义!”

    副相吕夷简大惊,出列奏道:“太后,此举不可,当年为了建玉清昭应宫,浪费多少民力物力,几弄得国库财尽。幸得太后称制以来,罢劳役罢宫观罢营造罢采丹罢灵芝罢毁钱造钟,减浮费减斋醮减道场减各种节庆祀祠等,禁献术士道官,大赦天下,与民休息,这才天下太平,渐成盛世。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应宫,则又将民不聊生。更何况天圣元年,太后曾亲下诏书,说从今往后宫室营造一律减等,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应宫,岂非有违前诏。请太后三思。”

    吕夷简一番话说完,宰相王曾也上前一步道:“吕夷简之言有理,张耆但知佞上,实不堪为大臣体统。”

    枢密副使范雍上前道:“当年营造玉清昭应宫时,便是不该,如今一朝焚毁,想是天意,非出人事。臣以为应将剩下的长生、崇寿二殿也一齐拆毁,若是这两殿还继续留着,又要再兴大殿,则不但民力不堪承负,便是上天只怕不允许!”

    太后瞪着范雍,怒火已经熊熊燃烧,好生大胆的范雍,此话已经形同诅咒。他焉能知道玉清昭应宫在先帝心目中的地位,在身为太后的她心目中的地位。当年玉清昭应宫建成,李氏就怀了孕,生下当今天子,而她也因此受封为皇后。她再不迷信祥瑞天书,可对玉清昭应宫还是有着感情的。

    “还有什么?继续说。”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静了下来,沉静得叫人不安,熟悉太后的人知道,这将是暴风雨前的宁静。

    司谏范讽奏道:“太后,臣以为玉清昭应宫被雷火所焚,此乃天意,非人力所能挽回,玉清昭应宫的守卫宫吏也无能为力,臣请太后减守宫诸吏之罪,并请应除地罢祠,上回天变。”

    太后眉毛一挑,慢慢地道:“说得也是!”她向来是个刚烈的脾气,年轻时有脾气便直接发出来,为此吃了不少苦头,到后来历练得多了,慢慢克制住自己的性子,怒火最盛时做的决定,她宁可压下几个时辰之后,冷静下来再行思虑,而不是轻易发作。

    参知政事晏殊上前却又火上浇油了一把:“臣以为,玉清昭应宫被焚,乃是地下有变,而应征上天,有所预兆……”

    这话太耳熟了,太后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他下一句会是什么话,心中暗暗叹了口气,又来了,晏殊好歹也是当今一大才子,为什么也是蠢到说话都只会背书式的呢?这些年来来去去,都是这种句式,连个起承转合都不肯用心。

    果然听得晏殊接着就道:“官家已经成年,却还不能亲政,臣以为此乃天降雷火示警,请太后归政天子,天下安定。”

    太后忽然笑了起来,还真是不死心啊,这几年反反复复,这是第几个人了,她端坐不动,缓缓地将在场的众臣一个个细细地扫视过来,方站起来冷笑道:“天象示警,应征治国有失,宰相调理鼎鼐,所以当好好反思反思才是。”说罢,也不理会众人,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官家年纪渐大,太后还政只在迟早之数,只是这迟与早之间,谁会是这关键的使力之人。晏殊本拟借此机会,冒险一击,天象示警这个名字用起来成败皆是响亮,不料太后来了个四两拨千斤,锋芒直逼宰相王曾。治国有失,罪在宰相,王曾相位眼看就要不保,晏殊是王曾副手,听了此言,顿时浑身寒透,呆立在那里。

    太后拂袖而去,崇政殿上诸人也皆散去,只余晏殊与王曾二人,晏殊呆立半天,颤声向王曾道:“下官给王相招祸了。”他本是借此逼太后还政,谁晓得这灾难竟落在王曾头上。

    王曾淡然一笑:“晏参政也不必自责,”他微微一叹:“向来冰冻三日,总非一日之寒啊!”他与太后之间的矛盾日积月累,最终,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啊。他辞相已经是意料中事,但他必须要安排下一任的宰相不能是南人,更不能是女主执政的赞成者。

    太后回到崇徽殿,犹觉得心头一股气梗住了似的,好半晌才慢慢顺过气来,坐在那里细细地想了一回,重修玉清昭应宫浪费民力,便是有人提出,她也不会答应。只可恨今日她还未曾答言,却教王曾等逼住,倒成了她想大兴土木,借着名儿又生出是非来,说来说去,还不是逼着她还政退居,由着他们任意妄为。

    “还政”这二字,近年来是太后的大忌,凡是犯者无不被下贬流放逐出京城。若说当年或许有疑心是曹利用余党借机生事,此后诸人上书,她或许也有明白不过是有人浊气上涌,书生意气罢了。但是却容不得她手软,纵然上书之人没有图谋,却永远会有人借着任何一种可能的机会而兴风作浪,闹出无穷的事儿。

    近年来独挡一面处理政事,她越发清楚地认识到,政治尤如在狂风巨浪中掌舵操舟,稍一放松,粉身碎骨的不仅是她自己,还有跟她同一条船上所有的人。还政二字说来容易,但难道要她眼睁睁看自己这些心苦心孤诣推行的国政被一一推翻,那些努力执行她命令的人一个个被问罪放逐,让她看着他们一点点剜她的心,夺她的目吗?

    凭什么?

    她知道这些年来,北人官员不甘心失去的权力和傲慢,哪怕她已经再三让步,已经尽力转圜,可他们一方面憎恨着乱世的朝不保夕,可另一方面却依旧当年乱世中形成的抱团排挤,自负傲慢。恰恰是这种傲慢,让他们自以为登高一呼北地汉人必会自动来奔,而导致了雍熙之败;恰恰是这种傲慢,让银夏党项不愿臣服;恰恰是这种傲慢,让他们轻视南人,无视他们在国计民生上的贡献;恰恰是这种傲慢,让他们不容女主,这几年宰相们把逼她还政的精力多于用在国政上。

    她轻叹了一口气,她有些怀念先帝在的时候,她还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性一回,要进要退皆能自如,到底她身后还有一重屏障,就算她松手了掉下去了,还有人会把她捞上来。现在,她看着自己的手苦笑,只能是别人等着她打捞了。她能手软吗,她能放手吗?

    太后提了一口气,吩咐江德明道:“去召钱惟演进来。”

    江德明却带着笑意道:“太后,钱相公早在外候着太后了!”

    太后叹了一口气,这个钱惟演哪,真不愧是相识了四十多年的人:“宣!”

    过一会儿,钱惟演进来,太后埋怨他道:“惟演方才为何一言不发?”

    钱惟演反笑道:“臣应该说什么呢?”

    太后怔了一怔,反而笑了:“随便说什么都成?”

    钱惟演摇头道:“太后的为人,臣还不了解吗?就算再建一个玉清昭应宫,又能如何?”他笑了:“当年先帝建玉清昭应宫,是为了求子。当年有丁谓这般人才在,日夜赶工,造了七年多,如今要重建,估计最少也得十年。且不说其中人力物力的浪费,便是建成了,太后付出这般的代价却又是为了什么?”

    太后看了钱惟演一眼,数十年的相处,她似乎听出了弦外音:“惟演难道有更好的想法?”

    钱惟演道:“建什么,总得有个名目才好。臣前日看到太原府上的奏报,说是晋祠为雷火所犯,请求重修,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太后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:“为何要修晋祠?”

    钱惟演只说了一句:“太后是太原人啊!”

    太后自然知道自己是蜀人,闻言惊诧地看了钱惟演一眼,忽然醒悟,他说的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刘通,乃是太原人,以此而推,她自然也应该是太原人了。

    钱惟演继续不动声色地说:“晋祠供奉的是周成王的弟弟叔虞,叔虞的母亲是邑姜,《论语·泰伯》中有道:‘唐虞之称,于斯为盛。有妇人焉,九人而己。’千百世以来历朝礼制,出自周礼,周武王兴国十人,十人中唯邑姜为女子之身,圣母功高,其子成王成就周室天下,幼子叔虞又是晋水之祖。臣以为此番若能重建晋祠,要增建圣母殿,以彰圣母辅政之德,岂非更有意义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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