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-《生命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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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……不久,骆驼真的买了一把刀,揣在了腰里。

    等了十天,骆驼又拿回了一千块钱,说:老万说……专家说了,不行,还要改。你的意思呢?

    我说:他这是钓鱼呢。不改了。一个字也不改了。

    骆驼也说:不改。什么狗屁专家?都是拿钱砸的。只要给钱,让他们怎么说,他们就怎么说!(我们是学历史的。多年后,当专家在社会上被人称为“砖家”的时候,连汉字都流泪了)……

    眼看六月了。树上的“知了”一声声叫着,天热了。我们的耐性也熬到了极限……一天下午,骆驼气喘吁吁地跑回来,把一摞子书摔在了桌上!

    我一看,傻眼了。这狗日的老万,真做得出来呀!书,他已经偷偷地印出来上市了。还让我们改?真蝎子……骆驼咬着牙说:我防着他这一手呢。这书是从兰州我一个朋友那儿寄来的,“特快专递”!

    书在桌上撂着,四本,作者为:(美国)艾丽丝……版式是国际流行的大三十二开,封面是覆亚光膜的。看上去花花哨哨,很西方,很洋气。这就是我们四个人“捉刀”炮制出来的。汗颜啊!

    老万很狡猾,老万知道我们还在北京窝着,所以,北京市面上一本也没有,老万把书都发到外地去了……

    骆驼气疯了。骆驼拍了拍揣在腰里的那把刀,说:走。带上书,找狗老万算账去!

    这时候,我冷静下来。我说:真要跟他拼命啊?

    骆驼说:必是拿到钱!这是我们的血汗钱。他要敢不给,血拼了!

    我说:骆哥,你先坐下。我再问一句,真要跟这狗日的拼命么?

    骆驼急了,说:兄弟,你不知道,这人棒槌得很。私下里给我许了一百个愿,一条也没兑现。他连汤带肉一锅烩了,骨头渣子都不给我们剩,只有拼了!

    我说:那就……命对命?

    骆驼再次拍了拍揣在腰里的刀,咬着牙说:血对血,命对命。他要不给,我捅他一身血窟窿!

    我说:骆哥,你要想好了。咱出来是干什么的?你说,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……他就一胡同串子,为几个钱儿,咱把命兑上,值么?

    骆驼怔住了。骆驼极聪明,他眨了眨眼,猛地握住我的手,说:好兄弟,你说得对。咱们还要到南方去呢。你说怎么办?钱,必是拿到手……诈他?

    我沉默着。当我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,骆驼的思路已转了很多圈了……骆驼说:我不相信,咱们会输在一个胡同串子手里。好好想想,多备起几个方案。到时候,咱哥俩,一个唱红脸子,一个唱白脸子,诈他!

    于是,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,思考了许多方案……临行前,骆驼特意嘱咐我说:兄弟,我是个夯客。你比我冷静。从今往后,当我脑壳发热的时候,你醒着我点。这样,咱们定一个暗号。到时候,你瓜一说,我就灵醒了。

    骆驼是唱“红脸”的。我知道,两人配合起来需要默契,这得有个限度,万一过了火,就不是那回事了。可这个“度”不好把握。此时此刻,我突然想起了家乡,想起了无边的黄土地……于是,我说:这样,需要我提醒你的时候,一般性的提醒,我会说:“老蔡”来了。

    骆驼问:老财是谁?

    我说:不是老财,是“老蔡”。他姓蔡……是谁你不用管。你记住,我只要一提“老蔡”,你就要注意分寸了。

    骆驼说:好。那就“老蔡”。

    我说:再进一步,我会说:“梁五方”来了。这就是说,戏过头了。

    骆驼默念了两遍,说:“梁五方”。“梁五方”……我知道,意思是“过头了”。

    我说:再往下,面临危险,要你立即回头的时候,我会说:“杜秋月”,或是“老杜”……

    骆驼说:你瓜这暗号,怪怪的……

    我说:这都是人名。人名好记。我告诉你,此人有一绰号:“八步断肠散”。你想吧。

    骆驼一把抱住我,说:兄弟,我记下了。这是我们两人间的语码。不要让任何人知道。以后,无论走哪瓜,一生一世,这都是咱哥儿俩的秘密!

    我说:好。

    往下,我和骆驼做了很充分的准备。凭着记忆,我们两人分别去邮局给分在各省工作的大学同学打电话,查问“艾丽丝”在各省市的发行情况……打完电话后,一分析,就更觉得老万这人不地道!他已经把“艾丽丝”铺向全国了。略略估算一下,就这四本书,他至少能挣一百多万……骆驼气得直骂娘!

    再往下,我们潜入北京火车站的货运处,通过站上的搬运工,悄悄地查了老万发书的托运点。一查才知道,老万在铁路货运处托了熟人,他没走大宗货运,走的是小件托运。大宗货运需要批车皮,慢;小件托运可以随客车走,当天发货,当天就可以随车发往外地……我们顺藤摸瓜,甚至不辞劳苦地跑到了通县,那里有一个个体的小印刷厂,老万的“艾丽丝”就是在那里印出来的。

    接着,我们又悄悄地跟踪了老万。我们又发现,大背头老万买车了。他坐的是一辆德国与上海联营生产的“帕萨特”,价值二十多万呢!这说明,老万手里有钱,而且有现钱!

    我们还发现,老万有钱后,甚至不常回家了。老万的“据点”就是那个“杏林会馆”。老万喜欢泡澡,他在“杏林会馆”包了个套房,常年住……我们整整跑了一个星期,把老万的底全都摸清了。

    骆驼脾气暴躁,骆驼气坏了,骆驼说:吊吊灰,要见血,必是见血……真要不回来,就鱼死网破!

    话虽然这样说,我们当然不愿“鱼死网破”,我们的目的是拿到钱。于是,一天上午,我们把老万堵在了“杏林会馆”。

    老万看见我们来了,倒是显得很热情。他先是让座,又唤人泡上茶……尔后,大背头一扬,对骆驼说:哥哥,没办法,还是通不过呀。专家说了,还得改呀。

    骆驼冷冷地说:是么?还得改。

    老万说:还得改。

    骆驼说:改到死呢,是么?

    老万怔了一下,脸上出现了一丝警觉……

    骆驼说:老万,你不做人事,也不会说人话了么?兄弟,拿出来吧,让这瓦不上光的货看看!

    我把书从包里拿出来,“啪!”一下放在茶桌上……

    骆驼火一下上了头,甩着袖子,一蹿一蹿地说:看看这是什么?你不是说我们做的活儿糙,都是下脚料么?你不是说一个字都不能用么……看看,好好看看!

    老万先是有些慌,他说:哥哥,别急,你别急。让我看看……接着,他走上前,看了一眼,翻开书的封面,随手拨拉了一下。尔后,捋了一下大背头,眼珠子一转,说:哥哥,这是“水货”。这是走了“水”了!这是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?!叫我想想,我想想……稿子,稿子只在专家手里留过几天,会不会是哪个专家起了歹心?私下里又卖一道?不会。不会吧?都是名家呀。要不,就是去给专家送稿的小崔?这死孩子……我想,他也没这个胆。我废了他!这得查。我马上派人去查,一查到底!

    骆驼说:老万,扮猪吃老虎,真不要(脸)皮子了?你猪窝窝里生的?一嘴嘴屎?!好,见过不要脸的,没见过这么不要(脸)皮子的!那就撕,撕个稀巴巴烂!

    老万仍然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,说:哥哥,我给你赌个咒?青天在上,我会干这样的事么?真是走“水”了。我要是存心干这样的事,让龙抓了我!

    这时,我插话说:骆哥,“老蔡”没来呢。这会儿不急着见血……我看着老万,慢声说:老万,骆哥是你的朋友,咱们不是朋友。事到如今,既然不讲情面了,那就好说了。摊开了说,你在哪儿印的,在哪个站发的货,走的是大宗还是小件托运,都发到了哪个省,哪个市……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。我还告诉你,我们的同学遍天下。你想吧。

    老万惊愕地望着我……接着,他有个下意识动作,老万不光是理了一下他的背头,还捏了一下左边的耳垂儿。尔后,故作镇定地拿起泥壶喝了一气茶水,伸出两手,用半无赖的口气说:好。好。我认,我认了。不错,书是发出去了。可钱没收回来。等钱收回来吧。钱只要收回来,我还是那句话,一本一万,一分不少。

    骆驼脸红得冒血,他“啪、啪”地拍着桌子说:老万,油锅里滚皮子,你焦都不知咋焦起的?!你认得几个汉字?就敢墨池里跑马?杀个撒呢?!来,你一刀,我一刀,头对头,剁了!

    我忙说:骆哥,慢,骆哥,不慌。“老蔡”一会儿就来……

    老万当然不知道“老蔡”是什么意思,也不知我说的“老蔡”是何许人也。他愣了一下,说:不管谁来,没钱就是没钱。操,刀架脖子上也是没钱!有本事告我去!

    我说:好。老万,这样吧,钱我们不要了。骆哥,钱不要了,咱走,咱走吧。走之前,我还想奉劝你一句:老万,不要把路走绝了。我告诉你三个地址,一个是北京火车站小件托运处,一个是通县东大街八十七号(印刷厂),一个是北京王广福斜街羊拐胡同(藏书的仓库)……我还留给你三个电话:一个是北京市文化局扫黄打非办公室的,一个是北京市新闻出版局执法大队的,一个是北京市公安局扫黄办的……告辞了。

    这时,骆驼猛地把刀拔出来了。骆驼拔出刀来,对着自己的左前胸,说:兄弟,你走吧。我不走,我跟狗日的血拼了!兄弟,记住,来年清明节,给哥烧把纸钱……说着,他“咚!”的一下,把刀插在了左边的前胸上!血一下就冒出来了……

    老万怔住了……

    我也怔住了。我们是商量好的,我们的目的是“诈”出钱来。我们还上街买了一瓶西红柿酱,做了一个假的血浆包用胶布贴在了骆驼的胸口上……可是,临行前,骆驼又把那个假的“血浆包”拽下来了。骆驼说:兄弟,我想了,必是要见血。这事,就是诈,也要见血。不见血,万一露了馅,咱可就弄巧成拙,一分钱也拿不到手了。

    当时,我也觉得骆驼说得有道理,默认了……可我没想到的是,骆驼竟然拔刀这么快!这天骆驼穿了一件半袖的白汗衫,那血很快就把半个汗衫给浸红了!我扑上去,两手(鼓起)捂住骆驼的刀口……说:骆哥,你不要命了?走,赶紧上医院!

    骆驼手攥着刀柄,咬着牙说:兄弟,你走!我必是死在这里!不为钱,为我瞎了眼,交了这么个朋友!我对不起兄弟们,我这叫自裁!一罪谢天下呢……

    骆驼是真疯了!刀子已进去半寸多了,我看骆驼手猛攥着刀柄,竟还有往下按的意思……我大叫:骆哥,你……醒醒!“老蔡”,“老蔡”说了,再等十分钟,他马上就到!

    这时候,一直到了这时候,骆驼胸前已血红一片……老万怔了片刻,他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。他知道,万一出了人命,一旦东窗事发,上边真的追查下来,他就彻底完蛋了……于是,他两手一抱拳,说:哥哥,服了。我服了……我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,头次见,还有比我更流氓的。等着吧。

    说着,老万进了套间,一会儿工夫,从里边拿出一捆钱来。他把钱往桌上一撂,说:这是十万!带给你治伤的……够了吧?

    我一看,钱,终于逼出来了……就拥着骆驼说:骆哥,老万已把钱付了。我看就算了。刀刀刀,刀千万别拔出来,拔出来就见风了!走,咱赶紧上医院……说着,我提上那捆钱,往包里一装,推着骆驼就往外走……骆驼不走,骆驼大叫着:兄弟,我不走。你别拉我!我是为钱么?尊严!我是为尊严……说着,骆驼“吼”一声,哭了。

    出了杏林会馆,骆驼紧抓住我的手,低声说:快,快走……这时候,我发现,骆驼脸色惨白着,浑身都在发抖!他的手抖得更厉害,几乎瘫在了我身上。

    等我们上了出租车的时候,骆驼还回头望了望,喘着气说……没人追出来吧?

    我说:没有。

    出租车拐了一个弯儿,我对司机说:师傅,快,去医院。

    ……骆驼前胸上的刀口有一寸多深,在医院急诊室缝了七针。医生说:真是万幸。偏一点就扎到冠状动脉了!再深一点,就伤了脏器了……包扎后,骆驼悄声告诉我:兄弟,别担心。我那刀,在酒里泡了一夜,已消过毒了。

    是呀,我们终于拿到钱了,可我们并不快乐。骆驼身上缠着绷带,像伤兵一样。出了医院大门,我跟骆驼互相看了一眼,这一眼,是“诛心”的一眼!

    骆驼说……那“胡同串子”,骂咱什么?

    我说:流氓。

    我们都是读书人,我们是学历史的,古风何在?——后来,社会上广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:“流氓不可怕,就怕流氓有文化。”那就是骂我们的呀!

    骆驼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,喃喃地说……兄弟,贱么?

    我说:贱。

    骆驼流着泪说:真下贱哪!兄弟,以后,咱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。

    路上,走在道路两旁的树阴下,北京在我们眼里变得美丽了。迎七一呢,到处都摆满了鲜花。虽然夏天很热,但我们的心情已渐渐地好起来了。我们两人找了一处干净的、有空调的饭馆吃了顿饭,稍稍地喝了些冰啤,举手投足竟然又重新找回了些“文化人”的感觉。

    可是,当我们再次打车回地下工事的时候,出租车刚开了一百多米,骆驼突然说:停。师傅,停车……我说:怎么了?骆驼二话不说,抢先下了车。我只好也跟着下了车。

    骆驼把我拉到了路边上,小声说:咱们不能回去了。咱们别回去了。

    我说:房间还没退,东西还在那儿呢。老万……

    这时候,骆驼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涩。他吞吞吐吐地说:兄弟,还是别回去了。咱另找一家宾馆,先住下再说。

    我看着骆驼的眼睛。骆驼的目光一向锐利,可此时此刻,竟然有些躲闪,有些暧昧……我说:到底怎么了?

    骆驼吭哧着,说:兄弟,瓦不上光,哥哥张不开嘴呀。

    我说:都到这一步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说吧。

    骆驼脸一红,有些为难地说:前天晚上,小莉当班时,我听见、她、在洗脸间呕吐呢……

    我急了,说:你招惹她干什么?就一胖妞。

    骆驼赶忙解释说:兄弟,我没招惹她。我真没招惹她,是她招惹我的……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。那时候,咱们苦哈哈的,太闷了,我唱了一曲“花儿”,谁想,她推门就进来了……

    我十分惊讶!就在那个地下工事里,就在那个用五合板隔成一间一间的格子房里,就是那个三米见方、有一丁点儿动静隔壁都可以听到的“囚室”一般的地方,骆驼竟然把事办了?!况且,骆驼身有残疾,他只有一只胳膊,魅力何在?

    我说:骆哥,你可真是个风流才子呀!到哪儿都不省心,让我给你擦屁股?

    骆驼碍口,骆驼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,说:哥哥该打,哥哥一盆烂酱,委屈兄弟你了。哥哥这厢有礼了,给你赔罪了。

    ……我还能说什么呢?

    不管怎么说,骆驼还是仁义的。当我们在一家宾馆住下,坐下来分钱的时候,骆驼先是(执意地、不容拒绝地)把五万块钱推给我。这钱是骆驼用血换来的呀……尔后又从自己那五万里数出一千块钱,装在一个小信封里再次推给我,说:兄弟,不好意思,拜托了。你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,把钱捎给小莉。虽然就一次……不管她怀没怀(孕),咱是男人,都要负责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,又摇摇头,没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接着,骆驼又说:咱们要去南方。这钱,是咱们去南方打天下的本金,得省着点用。但是,要记住,咱哥俩还欠着债呢。廖兄一万,朱兄一万。这是死债。一定要还的!将来,咱哥俩亮活了,加倍还吧。

    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。骆驼大气,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。

    第二天,当我提心吊胆地回到那个地下工事,办完了一切手续,将要离开的时候,我在地道口站了很久很久……我们在北京的地下工事里住了半年多,那日子很苦,恍若隔世,可要走的时候,却还是有些留恋。

    这时候,那位名叫小莉的服务员突然追上来,说:吴老师,有你一封信。

    我吃惊地望着她:我的?不会吧。

    小莉说:这信封上写的是:吴志鹏。是你吧?

    我愣了。老天,这是谁呀?没人知道我在北京……在接信的同时,我问:哪儿寄的?

    小莉说……没有地址。匿名的。

    我把信接在手里,没再说什么……这时,小莉站在那儿,磨磨叽叽的,突然问:骆老师呢?

    我赶忙说:骆老师有急事。先走了。对了,他给你留了封信。

    她急急地问:信呢?

    我说:给小崔了。

    她扭了一下头,往回看了看,说:骆老师他还……回来么?

    我说:他去南方了。

    这个名叫小莉的胖姑娘,有些迷茫,说:南方?

    我说:南方。

    我告诉你,小莉转给我的,的确是一封匿名信。

    当我撕开那封信的时候,你猜怎么着,我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!那是一封让我头皮发奓的信。真是活见鬼了!信封里装着一张二指宽的纸条,纸条上是老姑父的笔迹——那是我童年里常见的。上边只有四个字:给口奶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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